杜拉斯 情人(如何评价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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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曾经在《我的师承》里,盛赞过王道乾翻译的杜拉斯《情人》。
是所谓:
“杜拉斯的文章好,但王先生译笔也好,无限沧桑尽在其中。”
那就不妨从王道乾先生在译笔上的用力与理解,看《情人》怎么个好法。
王小波盛赞的《情人》开头,如下: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原文:
Un jour, j'étais âgée déjà, dans le hall d'un lieu public, un homme est venu vers moi. Il s'est fait connaître et il m'a dit: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您甚至不需要懂法语,都会发现节奏不太一样。
容我挑几句标点断句有明显改变的: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此处法语直译该是:我一直都认得你;王先生译: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此处法语直译该是:全世界都说你年轻时美;王先生译: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
然后便是这句: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如果直译,该是:
我是来告诉你,对我而言你现在比年轻时美,我爱你年轻时的容颜反不及现在残破的面容。
王先生译为:
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王先生的译法,文气与节奏,您一定看出来了。
有些地方,王先生是把从句断成了两句(比如que的几句),有些地方,则有意把长句划开来了。
整体译法,更细密周至,更口语化,更缓慢流长。
而这份看似絮絮叨叨的散漫口语化,就是杜拉斯《情人》的大特色。
读过《情人》的诸位,自然记得:
《情人》不是一个按严格时间顺序,一一道来的小说。小说的结构,带着一种流淌的节奏。
但杜拉斯并非一向如此。
杜拉斯早年风格,比如1950年代《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时,叙述风格还偏客观冷峻。
到1960年代,她写到如《副领事》时,就偏华丽了。那时她大量接触剧本和电影制作,企图用更多的电影化叙事,传统小说爱好者,大概会觉得光影凌乱。
大概到1984年《情人》时,杜拉斯找到了另一种风格。后来她描述这做派,是所谓“l'écriture courante”——当前写作。
读过《情人》的诸位,一定都有印象。
那部小说从喃喃自述“我已经老了”开始,回忆往昔情状,回忆自己的面貌;然后回溯自己15岁半时的样子,湄公河渡轮;说自己当时的情况,说那里的季节;其间回环往复,不断插叙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自己后来的生活,再回到自己15岁的样子,再回到自己帽子的话题、照片的话题……
仿佛就是个老人,在絮絮叨叨地回忆,读着看似琐碎抒情,但不知不觉间,就将人引入那个语境了。
米雷尔·卡勒·格鲁贝尔说《情人》时,提到了一点:杜拉斯写这个小说的手法,让人以为这是自传,产生了现实主义幻觉。
是的,《情人》看似是回忆,其实是个小说,是虚构的。
小说里这个喃喃自述的女人看似是作者自己,但依然是个小说人物,依然是虚构的。
而她看似真诚、看似没啥逻辑、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回环往复絮叨,只是小说技法,是为了让我们产生“这是杜拉斯自传”的幻觉。
这才是《情人》诡异的地方:
看着那么散漫流淌口语化,然而是虚构的!而这份散漫,其实是刻意安排的!
《情人》出版后三年,杜拉斯又出了《物质生活》。那本书篇目最初全为口述,杜拉斯自称她想获得声音的效果:不是创作出来,而是由话语组成;不经修辞术操作,而是说给你听。
“是声音形成各种事物,形成欲望和情感。”
她说那本书并非小说,但写法与小说类似。
不妨说,《情人》也是这样,用“话语与声音”创作的小说。
王小波自己后来说《情人》:
我认为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的安排:第一次读时,你会感到极大的震撼;但再带看挑剔的眼光重读几遍,就会发现没有一段的安排经不起推敲。
从全书第一句“我已经老了”,给人带来无限的沧桑感开始,到结尾的一句“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带来绝望的悲凉终,感情的变化都在准确的控制之下。
叙事没有按时空的顺序展开,但有另一种逻辑作为线索,这种逻辑我把它叫做艺术——这种写法本身就是种无与伦比的创造。
我对这件事很有把握,是因为我也这样写过:把小说的文件调入电脑,反复调动每一个段落,假如原来的小说足够好的话,逐渐就能找到这种线索;花上比写原稿多三到五倍的时间就能得到一篇新小说,比旧的好得没法比。
王小波与格鲁贝尔一样,敏锐地发现了,《情人》看似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但其实段落安排得用心内藏。
逻辑由感情推动,而非时间顺序。
而我们说,对这样的文本而言,这份口语化的、停顿的、富有感染力的、给人自传叙述感的语调,这小说重要的艺术特色,就很有必要了。
而一个卓越的翻译家,就能还原甚至描摹出这种口风。
这份自始至终保持着、带点口语化的絮叨,缓慢多停顿的语调,被王小波赞许的“无限苍凉尽在其中”,就是王道乾先生依据杜拉斯的风格,有意为之的设计。
所以,如果您读《情人》时,被那种慢吞吞的自述式语调感染了,以为她真的在写自传回忆自己的爱情故事,一时晃神,觉得这真是杜拉斯在跟我们说话——那就是被浸润到了这种小说技巧之中了。
而这就是王道乾先生着力重现的,王小波赞许的,顶尖的文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