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和学术论文(文学评论,是一种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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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文学评论可以分为两类:论文体和随笔体。这些年,对于论文体诟病的声音越来越大,而对于随笔体有了更大的倾向和认可。评论家丁帆就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把学术文章当散文随笔来写,何尝不是对文学本身的尊重?”但这并不意味着随笔体就比论文体更为突出和优秀。论文体的弊病往往在于“理论腔”过重,理论的表达代替了作者的表达,理论的声音大过了作者的声音,理论提供的力量压过了作者评论的分量。而随笔体又易流于表面化、随意化和媚俗化,很多时候更像一种快餐似的读后感或者点评文,读的时候热闹喧腾,回想起来却是空空落落。评论家赵勇自己也爱写随笔体评论,但他也谈到:“随笔体要讲究文学性”,同时“更需要思想性和学术性托着”。
在我看来,争论的一个核心点就在于评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评论家本身就必须是一个独立的创作者,是一个有主见的发声者,而不是作品的附加物或理论的代言者,这是前提,也是基础。一个评论家必然要有自己的声音和自己的识见,即主体性;而这个声音和识见,又应该能够塑造出一个具有独创性的评论家形象,即创造性。一个优秀的评论家,他应该思考:当他把理论家作为引用对象的时候,是否想过,自己的声音也有可能作为被他人引用的对象?当他把小说家作为分析对象的时候,是否想过,自己的评论也有可能作为他人分析的对象?而这一切的基础,无疑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评论家要有自己的主体性和创造性。“评论只有在自身也成为文学的一部分后,才能流传于世。”这是詹姆斯·伍德评价埃德蒙·威尔逊时说的话,我想,也是说给每个文学评论者的话。
我们对论文体的“理论腔”颇有微词,原因在于文学本身是具备表达功能和沟通功能的,是有对话性质的,而“理论腔”没有,它的表达是僵化的。理论本身没有问题,而是写作者自身出现了问题。“理论腔”的本质在于它不是一种正常的沟通和交流方式,它传递出来的不是评论家自己独有的声音,而是理论术语相互杂糅的声音,是理论家们此起彼伏的声音。评论家充当的更像是一个裁缝的角色,将各种理论声音穿针引线地拼接起来,从而缝制出一件言之凿凿的论文服。这就造成评论本身被理论覆盖,而读者吸收掉到的信息又是一堆云遮雾罩的理论术语。那评论家这个人,他对话的调性,他表达的见解又在哪呢?一个再优秀的理论裁缝者,也始终是一个裁缝者,而不是一个独立的、原创的评论主体。如果说作品是树,评论不应该是跟帮的杂草,或者附庸的藤蔓,而应该是从作品之树衍长出来又独立根植于大地的另一棵树。
可以这么说,判断一个评论家是否优秀的标志,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即便我们没有阅读过被评论的作品本身,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评论本身散发出的魅力与光芒。甚至,我们因了评论里独到的识见而激起了想去阅读作品的欲望。评论,打开了我们通往更多优秀作品的窗户。正如乔治·斯坦纳所说的:“优秀批评的标志是,它敞开了更多的书,而不是封闭了更多的书。”
我们之所以愿意花时间去阅读一本评论集,不仅仅在于被评论作品的优秀程度,更在于评论本身的优秀,而这种优秀是可以脱离作品而存在的。那么,我以为石华鹏的随笔体评论著作《大师的心灵》是做到了这一点的。
石华鹏的职业身份是一名文学编辑,理想是想当一名小说家,因此,与小说打交道是他的看家本领,也是他的兴趣追求。在《大师的心灵》这本书中,他畅谈了包括《霍乱时期的爱情》《肖申克的救赎》《树上的男爵》《德伯家的苔丝》在内的十六部世界经典小说,跟读者分享小说世界的奥秘,也跟读者分享他阅读时的困惑、激动和思索,更重要的是向读者敞开更多的虚构世界和想象世界的空间。而对于这种空间的构建,对于世界认知的延展,则有赖于评论对话的有效性。
好的评论,就应该是一种对话。它不高高在上,不颐指气使,也不亦步亦趋,唯唯诺诺。
评论,是与作品、作者的对话。对话意味着需要沟通和交流。对话从立场上来说,是平等而互相尊重的,无论我们对要评论的作品满意与否,认可与否。因为只有本着这样的态度,我们才有可能静下心来,倾听到来自小说世界所有呼啸而过的秘密,无论是寻美的批评还是苛求的酷评,理应都是如此。有些评论一开始立场就不对,是一个至高而下的审判官或者姿态卑微的谄媚者,在主体上就失去了评论本身的对等性,这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也是对作品的不尊重。
石华鹏开启对话的方式,就是他对作品、作者的疑问。一篇没有问题意识的评论,是没有灵魂的评论。问题意识引发的是,评论家必然要对作品的外部因素和内部肌理,甚至包括这个作品在作家整体创作谱系里的位置都要进行深入的了解、剖析和对话,且这种对话是多方位、多角度、多层次的。
石华鹏在本书第一篇的第一行,就旗帜鲜明地树起了他的问题:“巴里科是谁?”从对《三个黎明》的作者巴里科的追问开始,这种问题意识贯穿了他整本评论集的始终。他不停地追问、反问、设问,想在与作品、作者的对话中寻求到答案。比如《一个秘密能守护多久?》里:“拉斯普京究竟要我们记住什么呢?记住要渴望活下去?记住要忠诚……我们又必须回过头来追问,究竟是什么让主人公连‘活下去’都成为一个问题的呢?”《冰与火的缠绕》里:“时至今日,我们手捧《德伯家的苔丝》,仍然被苔丝吸引,被苔丝触动,那是为什么?吸引、触动我们的又是什么?苔丝面临的那些问题是我们现在依然面临的问题?”
这里的问题意识至少涉及三个层面:第一是为什么要读这部小说?这部小说提供了什么?第二是如何来读这部小说?如何挖掘出这部小说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第三则是横向比较,与其他小说或作者相比,这部小说或作者的坐标如何定位,这部小说或作者的表达有何特性?比如马尔克斯的爱情叙述和别的作家的区别,麦克尤恩的突破表达边界之特殊性,甚至包括小说不同版本译文的比较等等。显然这种横向的追问,对一个评论家的阅读面和审美理解,提出了一个更高层面的要求。
评论,是与评论者自我的对话。阅读小说是一场愉悦的享受,但对于从事编辑行业,又曾有志于小说创作的石华鹏来说,阅读更像一次修行,一场冒险,一次淬炼,充满了未知和挑战。小说是一门手艺活,有很多潜藏着的专业知识,需要他来拆解,来琢磨,来回味,因而在石华鹏的笔下,小说写什么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如此写,以及怎么写得更好。还有什么写作训练,能比与大师作品的直接对话更能够提高自己的呢?比如卡佛《大教堂》对他写作的触动:“让人物悬滞和问题搁置,是卡佛小说处理的方式,这种方式勾起我们再一次思考我们面临的处境、我们所处的世界。”同时这种对话无疑大大拓展了小说本身所提供的世界,而对于评论家而言,小说虚构的世界也同样扩大和丰富了评论家的人生风景,那些他从未领略过、涉足过甚至无法想象过的风景和经验。比如耶茨《革命之路》带给他的人生思索:“我们是该像爱波那样去追问我们到底要什么、去寻求找到自我的生活,还是做弗兰克那样把物质放在首要位置的人呢?”
可以看到,贯穿这本评论集里始终的、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可能是“我”和“我们”。在石华鹏看来,“我”的声音是十分重要的。“理论腔”最大的问题,就恰恰在于不用“我”的声音来说话,而是借助于各式各样的“理论家”的面具来表达意见,不停地变脸,来展现自己丰富的理论水准和理论知识,唯独没有自己的面目。我们能清晰地看到石华鹏在小说内部里的向下潜泳,在不同小说之间的来回摆渡,在虚构与现实之间的回望返照,如果我们合上这本评论集,我们大致能够提炼出这么一个评论家的印象:他笔锋犀利、有个人判断、喜欢不停追问、性情耿直,还是个讲故事的好手。
评论,是与读者的对话。有一类随笔体评论大行其道,就是喜欢概述小说的故事情节,然后穿插谈点小体会小感受,这个套路似乎百试百搭。但这是提纯,是精炼,唯独不是自己的再创造,故事是别人的,感触是表层的,内里是空乏的,那么读者阅读的冲动又从何而来呢?
读这种评论,我总是充满了困惑和不解——小说给评论家带来了阅读的乐趣和思考的交锋,但是评论家的评论却往往不提供给读者这种乐趣和交锋,这岂不是自相矛盾?难道评论家们认为,评论只是提供一种类似解读谜语的答案吗?
托马斯·福斯特说:“阅读是两个想象空间的互动,一个是作者的,一个是读者的。”那我们是否可以这么理解,评论家事实上充当了一个双面镜的角色,他既是读者,也是作者,他必须要考虑到,他的评论是否也给阅读评论的读者带来了想象空间的互动。在《大师的心灵》里,石华鹏处处流露的问题意识,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同样抱有问题意识,这就大大加强了读者的参与感和较劲感。石华鹏喜欢下判断和看法,这种判断不是对小说质量好坏的判断,而是他对小说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无论你同意不同意,他都要提出来。比如《长日留痕》里男管家的故事里有爱情吗?他的回答是有,且是世间诸多爱情的情形里,最内敛最有意味的一种。比如他认为《肖申克的救赎》和《海上钢琴师》两部小说写的都是关于男人的故事,女人在小说中已经没有实质性意义。这些观点的提出,都是很有意思的,都是评论家掷地有声的观点和看法。
石华鹏常称自己是“野路子”评论家,不是学院派出身,理论学识是他一直想补足的短板。《大师的心灵》里理论家的身影很少,但这并不意味着评论的思想性就降低了。石华鹏在《谜语的制造者》一文里,有一段很精彩的关于短篇小说的论述:“以故事作为要素进入小说,最重要的前提是要具有说服力,故事能够有足够的精神动力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它所展示出来有关生活的本质才能说服聪明的读者,才能真正显示小说的自由。”这段论述,不禁会让所有阅读到的人都对“小说要不要写故事,如何写故事”这个观点进行思考,自己赞不赞同石华鹏的意见,自己能不能举出更多的小说来佐证或者反驳?
现在很多评论读起来显得太“聪明”或者太“安稳”了,你不知道评论者对小说的内容、叙事和结构到底是怎么个看法,他只是罗列,只是展览,只是躲在作品的背后玩木偶戏,自己的观点总是不冒头,又怎么能期待读者有反馈的声音呢?
好的评论,应该如同好的小说一样,能够激起读者阅读的激荡和思考的风暴。好的评论,同样需要读者想象力的参与,需要读者审美力的交锋,在参与和交锋中感受到评论家个人识见的独到之处。与读者对话,这是让一篇评论生命力变得更长的再好不过的方式。